淅沥的雨落下来,才蓦然感知春至。哦,是清明雨呀,今年的清明雨,好似来得有些迟了。我躺在床上,倒是想起了许多往事。
树一定是郁郁葱葱,草一定是青青细柔,桃花梨花也正值盛放,满山的荔枝花开正浓,山里弥漫的是泥土的气息和浓烈的荔枝蜜香。摘一枝含嘴里,都会甜到心坎。
所有的一切,都是最自然的状态,都是最淳朴的样子。是的,春水初生,春林初盛,春风十里。
这样的时节,是清明。这样的时节,要去扫墓。
忆儿时清明,不知愁滋味,清明踏近,越觉兴奋。大家族老小相聚,妇女折银纸,男儿款酒菜,孩童嬉戏,老人怅然。满桌的酒菜,装进菜篮里,提着上山。孩子贪食,总忍不住偷偷拈个炸扁食吃。奶奶便会嘴里叨叨念念着,好吃好长大。祭祖的食品啊,是可以在祭拜之前就吃的,因为祖先们疼惜他的儿孙,愿意与之分食。上山了,一家老小前前后后,沿着山路逶迤,走过一条又一条山路,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头。我们的祖先散在这些山头的角落里,我们要找到他,拨开它墓碑前的落叶,拿着锄头锄去坟冢上的杂草,摆上果盒、祭品,用毛笔沾着红漆,把那破旧的墓碑仔细描红一遍,把大红的纸用泥土或石头压在坟头,洒上五色纸,然后啊,把带来的白银纸烧给祖先,让他富富足足过日子。金银纸呢,要烧给土地公,感谢他在他的领地里,悉心照料我们的祖先。
我们对着墓碑点上三根香恭恭敬敬祭拜,洒上三杯酒,放上鞭炮,告诉祖先,我们走了。来年再来看您,你要吃好、睡好。
所以即便我们的祖先或已成土成灰,但是因为我们记得,所以它就在这里,一直都会在这里。
我也记得,爷爷和大人们喜欢站在山头回望山脚,他的话会突然多了起来,或许会说说这位祖先的事迹,或许会感叹一下这座山脉的好风水,也或许,就讲讲以前的日子。一个家族的故事沿着逶迤的山脉展开来,你会发现,原来每一个家族都是一部史书,都是一个江湖。你也会想,这里一定就是讲古里说的龙盘虎踞、紫气东升的风水宝地,因为啊,这里葬着的是我们的祖先。
隐约记得小的时候,妇女们要到池塘边上洗衣服,池塘边上的洗衣板,就是墓碑。是的,墓碑上的刻字反而成了搓衣的好帮手。不仅仅是这再平常不过的搓衣板,还有小道那些铺路石,竟也都是墓碑。那时的你,或许刚刚识字,你费劲地一个字一个字读下来,会突然大大吃惊,啊,这个墓碑是宋朝哪一位先人的母亲,那个墓碑是清朝哪一个七品官员。是呀,千百年过去了,当时人已经没有痕迹了,这墓碑,一笔一划,刻的就是他的一生。但也不知为何,年幼的你总觉得,这些千百年前的墓碑,冥冥之中都与有着联系。因为,也许你是唯一一个读了它的人。
后来,爷爷去世了,他也变成了墓碑上的字,那时的你竟也会想,也许千百年后,我们都不在了,爷爷的墓碑也会被卸下来搬到不知名的池塘里或者路边。他的骨肉会彻底与他爱的土地融为一体,彼时的他,已彻底不在了,但是,他的子孙会知道,这座山,葬着我的祖辈。从此这座山,就是我的血肉,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木苗,都与我息息相关。
那时的你还不知,此后的人不再有大大的土地高高的坟冢,此后的人,也难得再去扫墓了。以后的人把故人装进小小的匣子里,在一座山头租来一个小隔间,就当做是安息地了。千百年前流传下来的习俗,十几二十年间,可能就换了个天地。
时过清明,想来,爷爷也已经去世十几年了,奶奶也去世了。原来,那些与你一同清明踏青扫墓的人,那些你以为会一直都在的人,也到了里头去了。此后的清明节,不再有人记得那些繁琐的礼节,不再有人记得山里的那些故事,不再记得风水宝地里的故人。
这大概是世间最浓烈的乡愁,在乡思乡,无处怀乡。